彼得˙杜拉克對丹麥哲學家齊克果的思想研究,造詣頗深。他在1949年發表了《不合時宜的齊克果》一文。這篇最可能表達杜拉克管理思想根基的文章後來收入《社會生態願景》的第八部「社會為何不夠?」,且是其中唯一的一篇文章,由此可見此文在杜拉克心目中的分量。本書是鄧軍海教授為〈不合時宜的齊克果〉一文所做的全新翻譯、註釋與解讀,期望能為讀者帶來啟發與幫助。
篇首小言
拙譯是一個嘗試,嘗試聽從語文學家尼采的指引,暗自修習早已成為陳跡的「慢讀」。
選擇杜拉克〈不合時宜的齊克果〉來修習慢讀,是基於兩點淺見:(1)在杜拉克的海量著作當中,這是唯一一篇專論宗教信仰的文章,不長,根本不用著急何時方能讀畢;(2)此文是極為難得的好文,彷彿長度與分量成反比、愈簡短愈不可小覷,「慢讀」此文,不啻對理解杜拉克殊為重要,對閱讀齊克果亦富於啟迪。
藉杜拉克此文修習「慢讀」,嘗捫心自問:是否有所妄圖?扒來扒去,有兩點虛妄露出馬腳:
(1) 企圖為自個閱讀杜拉克廓清地面,破除自己心中有如叢生雜草的若干現代心靈習慣;
(2) 企圖為自個理解杜拉克擴充視域,申明基督信仰和英美保守主義,對於領會杜拉克若干嘉言之舉足輕重。
心懷此等虛妄,一篇譯文就不知不覺間,竟成了一本小冊子。當然有些不倫不類。為了不至於令諸君噴飯,還是想試著給它一個名分,美其名曰「分層閱讀」:第一層級,當然是杜拉克的文字。這是首要閱讀對象,其餘文字可略去不管。選用13 號字,只為凸顯其首要席位。至於文
末附上英文原文,不是為了充數,而是為了方便諸君斧正拙譯。
第二層級,則是譯者嘗試添加的腳註。詳加譯註,依循的是羅念生、朱光潛等老輩翻譯家的老例― 此等老例,譯者私以為,是吾等後輩即便不加沿習也應予以尊重的翻譯傳統。腳註文字,大概有兩類:一類是掌故說明,另一類是文字疏證。添加後者,一是為了互文見義,二是因為譯者篤信:聖賢總是彼此照亮,修習「慢讀」,也可讓一本書成為「聚義堂」。如此一來,腳註就有點多了。願此繁多有助於放緩閱讀速度,像尼采所說那樣「走到一邊,閒下來,靜下來和慢下來」,在此處稍一駐足;若不幸逕自成為閱讀干擾,此時,棄之可矣。
第三層級,是腳註之延伸,姑且名之為譯者「附識」。其存在合法性,基於腳註有助於「慢讀」;若腳註只是干擾,附識當然就更在拋棄之列。
第四層級,是譯者後記。所要表達的那點意思,更是純係譯者私見,但願不至於淪為藉杜拉克之酒杯澆自家之塊壘的騙人把戲。
至於語文學家尼采在 19 世紀那個「『 工作』的時代」,那個「匆忙、瑣碎和讓人喘不過氣來的時代」,慨嘆源遠流長的「慢讀」傳統之消逝的那段著名文字,見尼采著《朝霞》之「前言」,茲附錄如下:
我過去是一個語文學家,也許現在還是一個語文學家,也就是說,一個慢讀教師,這並不是沒有意義的:結果我的寫作也是緩慢的。每寫下一行字都讓「忙人」者流感到一次絕望,現在這不僅成了我的習慣,而且也成了我的愛好― 也許一種惡毒的愛好?語文學是一門讓人尊敬的藝術,要求其崇拜者最重要的:走到一邊,閒下來,靜下來和慢下來― 它是詞的金器製作術和金器鑑賞術,需要小心翼翼和一絲不苟地工作;如果不能緩地取得什麼東西,就不能取得任何東西。但也正因為如此,它在今天比在任何其他時候都更為不可或缺;在一個「工作」的時代,在一個匆忙、瑣碎和讓人喘不過氣來的時代,在一個想要一下子「幹掉一件事情」、幹掉每一本新的和舊的著作的時代,這樣一種藝術對我們來說不啻沙漠中的清泉,甘美異常。― 這種藝術並不在任何事情上立竿見影,但它教我們好的閱讀,即,緩慢地、深入地、有保留和小心地,帶著各種敞開大門的隱祕思想,以靈敏的手指和眼睛,閱讀― 我耐心的朋友,本書需要的只是完美的讀者和語文學家:跟我學習好的閱讀。(田立年譯,華東師大,2007,頁40-1)
跟尼采生活的19 世紀後半葉相比,我們處身其中的21 世紀,似乎更像「一個『工作』的時代」;跟那時的「忙人」相比,我們可能更想「一下子『幹掉一件事情』」,更急於「幹掉」一本書以便多快好省地獲取資訊。
聽說,現在已經進入「後現代」。又聽說,後現代是「淺閱讀」(shallow reading)時代,「快速、快感、快扔」才是入時的閱讀方式。
若說譯者本人近年有什麼「執念」,那就是對口號的反感;「快速、快感、快扔」,當然也在反感之列。所以總想瞅準時機,跟引為時尚的「淺閱讀」唱一唱對臺戲,順便體味一下尼采所懷戀的「慢讀」:「走到一邊,閒下來,靜下來和慢下來」,「緩慢地、深入地、有保留和小心地,帶著各種敞開大門的隱祕思想,以靈敏的手指和眼睛,閱讀」。
才疏學淺,對臺戲註定唱砸。但只要能讓閱讀時尚顯得可疑,對臺戲就沒白唱。
記得帕斯卡爾說過,閱讀一本書,本指望結識一名作者,結果卻遇見了一個人。拙譯的最大心願,是期待諸君因閱讀杜拉克〈不合時宜的齊克果〉,能遇見杜拉克以至於齊克果這兩個「人」,而不只是結識兩名「作者」。
拙譯最大噩夢或莫大悲哀―諸君竟因此而碰見了譯者!
2023 年2 月21 日於津西小鎮樓外樓